子贡是孔子弟子里极有趣的一个。对时局、情势把握头头是道，骨子里有点愤激之气，但又知道跟什么人表达，什么人犯不着让他知道。往庸俗了说，那种拿捏分寸的精细和聪明，跟时下的愤青们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孔子本人是厌恶巧言令色的，并声明过“丘也耻之”，估计言语这门课在孔子那里是拿不到多少学分的。两个言语科出色的弟子里，宰我几乎算是夫子“教而无类”的失败品，孔子甚至对他下过“朽木不可雕也”的评语。但对辩才滔滔的子贡，就要优容欣赏得多：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论语·子罕》）

    孔子对门下弟子仕进的态度，一直近于消极观望。甚至说“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但子贡表现了他极高的提问技巧，孔子虽然绕了圈子，换成对自己的期许的语气，倒也明确地表达了对仕进的肯定。学有成，至不至于谷在夫子心中其实无足轻重，甚至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重要的倒是由什么人去身体力行。

    跟这样一个聪明而恭谨，积极提问，且足以发明夫子思路的学生谈话，显然是很愉快的。夫子跟子贡的对话，也就象一般老师对抱有期望的高弟的态度，带有雍容揖让的气息。

    子贡问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问仁，也好算孔子弟子们的经典题目了。好比武侠小说里的打通任督二脉，贤或不贤，人皆问之。樊迟、颜渊、仲弓、司马牛、子张也都问过这个问题。但夫子给人的感觉是一以贯之，而回答面目各异。象“克己复礼”，估计也就适合颜渊这样不怎么能说会道，只一心一意夫子怎么说我怎么做的老实孩子去身体力行。跟樊迟说“仁者先难而后获”，则简直象语法游戏了：即使做到先难而后获了，比照夫子的标准，恐怕也不能就算作仁。子贡要算弟子里较有干才的一个，因此夫子的答复也很实际，并用了很鲜明的譬喻。

    启发聪明的弟子要注意方式的，而开这个聪明弟子的玩笑则更要注意方式：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以子贡向来得体的分寸感，估计方人也是就“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的程度，虽然精妙，倒也不能算诽谤的，因为他说的确是实话。孔子不以为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他心目中能继承衣钵的曾子、颜渊都罕言寡语。或者孔子的女婿公冶长和外甥女婿南宫适更能代表他的语言审美标准：危行言孙。

    但子贡终究不可跟莽撞的子路同日而语，所以夫子也就较为正色地调侃了他一句，算是不伤和气的警惕。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

    大多数时候，子贡还是较为了解夫子心意，能够比较传神的诠释夫子学说的一个。夫子有时也便与子贡说些较为推心置腹的话：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汝弗如也。”

   如果拿今天的标准看，能历说列国，居间调停，将夫差、勾贱这样的霸主指挥若定，解救鲁难，怕是很少有人以为子贡不如颜渊了。但真要以为夫子自觉不如颜渊，那就错得更离谱了。

   抑此扬彼，并不是夫子常用的思路。不跟别的弟子说，只对子贡这样说，实有点“非不能说，是不为也”的意思在里头。换一个资质鲁钝点的，也就真当夫子自叹弗如了。只有子贡能心领神会其中的奥妙：聪明到了一定程度，就只有明白跟精明的区别了。夫子跟亲近的弟子都是差不多的明白，谈论到另一位弟子，颜渊既然不善言语，人又有点过迂，不是容易叫人心悦诚服的主儿。那么只有说点过逾的话，推重起来才见得诚恳。难得是师徒二人一般的一本正经，想象夫子感叹“弗如也”的时候，眼睛里有一丝自嘲的亮意，就象是风清扬讲解独孤九剑的落寞。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追求自由，又不愿意干涉别人的生活，子贡比起昼寝的宰我来，似乎更象魏晋风度的老祖宗。

    网摘《燕齐女子》。以上作者不但可以治史,更可研究心理学了。